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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年6月1日星期五

北京叙事

  北京学的建构,正是奠基在老北京城和新北京城的交替之上,那是800年的积累与出清,说不定也是当代北京文人集体记忆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复述,七舌八嘴,一次讲完。全部老东西,终将在2008年以后的现代北京生活里,彻底消失,或变形。他们心中有数。

1

  往往在帝王将相的叙事里,才看见最完整又最不完整的北京。

  好像除了历史的阳计与阴谋,它就扯不上别的事,永远是一箩筐的奸臣一箩筐的书生,以及跑跑龙套的侠客,大伙儿的戏份全都离不开由胡同与胡同串起的豪门大宅。我们最熟悉的,并非中国历史或文学史课本里的北京,而是在古装连续剧里头,反反复复出现,却又零零碎碎,塞满长袍马挂的大清京城。我喜欢坐在斜斜的沙发上,用目测方式,草草丈量历史的宽度;再任凭文字的尺蠖挟持着瘦小的想象,一拃一拃,细述老朽的胡同。胡同尽处,不时闪过我期待已久的,雍正深邃而忧郁的眼神……

  即便是最微观的街景,也找不回肃穆的京城。

  多年以来,北京一直是个陈旧又霸气的文化符号,读它的时候不曾感动,也没有专程造访的念头。由于研究上的需要,我必须常常读到它,“北京”,一个被无数文人学者从书里喊出来的词,低沉浑厚,在书房里回荡不止。是的,它可以被论述得非常完整,属于它或不属于它的事物,全塞了进去,饲养成一头文化想象的巨兽,有着饕餮的肚量。作为一座现代中国的大城市,北京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形象远不及上海,十里洋场经过现代小说和影视传媒的渲染,魅力早已超过紧闭的天子深宫。

  这座历史学者爱不忍释的京城,一直安安分分扮演着3000年古城、800年帝都的角色,展露出前现代的雍容大度,不争宠,不躁进,老神在在地俯瞰天下的大势。以天下百姓为刍狗的大势。

2.1

  800年的荣光居然没有酿制出“北京学”,北大陈平原教授在1994年的一篇散文中谈到它的时候,连雏型都算不上。早已熟透,却怎么炒也热不起来的北京学,除了地方政府和学术组织不落力,北京学者的观念才是关键。上海人谈“上海文化”,广东人谈“岭南文化”,但北京人更愿意谈“中国文化”。正是这种以中国文化代表自居的心态,使得北京学者目光远大,不屑降级从事区域文化的研究。陈平原是这么认为的。也说得有理。

  表面上十分辽阔的天下视野,却导致某些地方性知识或小历史的散轶。长期驻守京畿,习惯在国家政权与学术的中心点思考的北京学者,在强加自己的大中华史观予地方史的时候,恐怕也忽略了北京的地方性特质,以及城市的文化结构。对他们而言,北京即是天下。失去差异性的对照,北京本身的文化特色和价值自然被掩埋起来。当我们自以为读到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化史,其实,它并不完整。
  完整,有时会是一场恶梦。

  恶梦,有时会让一些事物变得比原来更完整。

  完整的天下,是北京政权的梦想,地方政权的梦魇。

  拥有史上最严谨城池结构的北京城,却无法完完整整地楦进,努力适应工业文明的中国现代史。一场剧烈的市容变革,发生在1950年代初期。

  我只能透过某些文人的北京叙述来揣想,当年肩负首都改造大计的梁思成,如何面对十面埋伏的军头政客,在护城同时,他务必决解政府部会间的公务传输,现代城市的动线连结,政治庆典的场地需求,以及五花八门的便民理由。王城建筑的核心理念是防守,充分发挥出迷宫效应的迂回廊道,毫不人性化的院落设计,最大目的就是对外来者产生障碍,完全违背现代城市所讲求的高效率动线。这些他知道。古建筑的壮丽线条,一旦被破坏就永远失去,再也仿制不出原味来。这些他也知道。关于王城改建的种种,别人想过或没想过的一切,他都知道。受困在鱼与熊掌之间的梁思成,最后提出按照中国院落原则,在月坛以西,到公主坟以东的地区,另筑新城(行政中心)的方案。此案如果被接受,我们将有幸看到完整的老京城,在箭楼下遥想康雍乾盛世的轮廓。

  梁思成学的是建筑,不是治天下的大业,能够看出碍手碍脚的城墙在百年后的价值,已经难得。除了毛泽东,又有谁能在胸臆中预演壮丽的百万军仪?以及波澜壮阔的百万红潮?一介书生的心思,岂能满足一代枭雄的鸿图。除了故宫,老北京所有的城墙统统得拆除掉,原本预计要花上百年的大工程(光是清运废建材就得花上83年),结果只用了10余年便竣工。清得干干净净,仿佛那些城墙从未存在过。如今,只能在祝勇《北京:中轴线上的城市》、王军《城记》、邱阳《人文北京:千年古都的城市地图》,或梁思成的著作里读到完整的帝都王城。

  我曾在一天之内,在紫禁城内外步行了30公里,从日出到日落,几度穿越中轴线,几度踏过被拆除的城墙和城楼旧址,完全感受不到老北京如烟消散的身世。当我走过淡淡的灰色调,柔和、宁静的北兵司马胡同,是有那么一刹那,很短很短的刹那,在摄氏10度的冬阳筛过的老树下,被三两个落伍行业的叫卖声,带入虚幻的情境,宛如档案照片里的老北京。

  档案照片里节节败退的梁思成,和旧楼城,让我想起《封神演义》。

  现代文明支解的城楼,和故事里阵亡的大将,全部登录在封神榜上。

 第二次巨大的变革,应该是从北京申办2008年奥运开始的。

  为了向世界展现一个真正现代化都市,各种以国际形象、国际能见度、旅游业、房地产商机为首要考量的都市更新计划,大规模地汰除老北京的传统文化和建筑遗产。国际化的转机,同时带来地方文化消失的危机。在双重的冲击之下,北京文人和传媒开始正视这座都市,他们终于察觉到在现代化建设中迅速消失的一切,都具有无法还原或复制的价值。一直热不起来的北京学在千禧年后,蔚为大观,以18岁的精力和兴致,向国内外的读者推销800年的“京味儿”和“消失的京城”。

  于是乎,一则又一则的老故事细说从头──梁思成的远见和忧虑,再度进入当代文人的娓娓叙述;大清朝的王爷名将奸臣全活了过来,回到已成观光景点的大宅;街头巷尾的小吃,纷纷向自个儿的料理谱系归队……那些北京市民早已陌生或遗弃的,前现代的旧事物,一一贴上黑白相间的价格条码。

  价格条码,实为现代版的召魂符咒,它令历史的幽灵在大张旗鼓的挽救行动与心理缺憾中,猛然醒来,尽管尸骨不在。我们只能乐观的期待,让过去的内容跟未来的构想在不同的文本里交会,必能交会出一座后现代的老北京。像新旧融合得天衣无缝的巴黎。

  这会是一场美梦,还是恶梦?

3.1

  1960年林海音写下《城南旧事》,“城南”遂成为40年来台港及海外华文读者最重要的北京印象。

  这部自传体小说在台湾长畅数十年不说,在中国改拍成电影之后居然拿下1985年的金鸡奖,真够神气。近几年随着北京热,中国书市先后出现了图文并茂的绘本版、新编版、纪念珍藏版的《城南旧事》,好像提到“城南”就非得回忆几则旧事,否则就逊掉了。如此这般,“城南”被回锅煎炒煮炸了几年之后,又端上一道萧复兴的《蓝调城南》。他以报道文学的工笔技巧,为那些到过和没到过城南的眼睛,述说数十处值得缅怀的城南店铺、胡同和掌故。仿佛城南便是他家后院,熟得很。

  钜细靡遗的叙述,要是少了动人的故事,少了追忆逝水年华的情怀,就不再是令人回味不已的“城南”。它只是空间意义上的城南。

  我总算明白,《城南旧事》被流传被珍藏的因素。
  眼下正红火的北京学,当然少不了京味文化的书写,其中又以刘一达以京腔、京味、京韵,来反映民俗风情的“胡同风”系列,以及描述北京人的精气神儿与各种玩艺儿绝活的“京味儿”系列,最为受欢迎。可惜很多事物都是过去式的了,能够用来对照或印证的,唯有1982年改拍成电影的《茶馆》了。天子脚下,连乞丐都比外地人高贵,语言中惯用的“爷”字,让京城里的市井百姓有了不一样的文化质感。每个带把的,都是爷。少了“爷”字,就够不上“京味儿”了。这种走火入魔的“京味儿”书写,很快流行开来,往北京大书店里一逛,随时碰上大半个书架。

3.2

  从表面上看,这股北京学的书市热潮,确实有那么一群文人在津津回味着老北京引以为傲的风土玩艺儿,天子脚下的京味儿;胡同里的官商文人掌故,以及800年古都不可一世的风华,背后却暴露了很大的一个危机──那毕竟是一座已消逝或消逝中的老北京。

  怪不得《北京的前世今生》的作者洪烛,会有这么一番感慨:“在北京,当地人有句流行语:‘找不着北。’大意指摸不着头脑或迷失了方向。我想说的是:我找不着的是北京。明明身在北京,我却找不着北京了。……北京仿佛有两个:一个是往事里的,一个是现实中的──共同构成它的黑夜和白昼,它的梦和它的醒,它的传统和它的叛逆。用俗话来说,这就是老北京和新北京。”

  北京学的建构,正是奠基在老北京城和新北京城的交替之上,那是800年的积累与出清,说不定也是当代北京文人集体记忆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复述,七舌八嘴,一次讲完。全部老东西,终将在2008年以后的现代北京生活里,彻底消失,或变形。他们心中有数。

  姑且不论这些五花八门、图文并茂的北京叙述,非常明确地拓展出一条以散文和杂文为主要书写样式的道路。原因很简单:中国的大众阅读市场已经被满山满谷的图片宠坏,连文学史专著都得配上丰富的插图,根本不管是否有实质的作用,反正非插不可。

  就我这十几年来研究都市文学的一些小小心得,要把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说清楚讲明白,诗最不管用。语言形式上门槛重重,下笔老是瞻前顾后的新诗,绝对成不了纪实文学的首选媒介。随笔式的杂文最管用,无需太在意结构和笔触,东拈拈西切切,没什么东西不可下锅的,也因此装下最多的信息。此外,更能因应市场需求而迅速成书。这一点,连散文也比不上,但(都市)散文胜在耐嚼,像夜市里刚烤好的尤鱼干,令臼齿欣喜若狂,回味再三。

  为了有效叙述京城的都市发展史脉络,以及各府各铺的传奇和掌故,杂文和散文是最灵活、有效、迅速的文学样式;作者也比较能够轻松体现出道地的京味,不必为了扣合史料和空间实景,耗费心思去构想长篇钜著,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一部赶潮流的著作。只不过在文本中的胡同尽处,不会闪过雍正深邃而忧郁的眼神……

4
  如果说纽约和香港透过密集的现代摩天大楼撑起骄傲的天际线,巴黎以精致典雅且充满艺文气息的建筑取胜,北京凭的是气势。泱泱大国的霸气。
  这股霸气来自现代建筑。

  从中国社科院出来,沿着建国门内大街往天安门方向一直走一直走,就是一条两岸不见牛马的超级大道,建筑楼层不高,但面宽和体积非常惊人,好比美国海军吨位最大的尼米兹级航空母舰,数十艘并成两列。我稍稍停下脚步张望,国家企业与国际财团无比强大的经济力量登时迎面扑来。只有一个词汇足以形容:雄伟。令人绝望的雄伟。

  因为我想到台北。

  台北像过气的小财主,在狭小的土地面积和短视的都市计划上,盖起相互紧偎、环肥燕瘦的杂乱建筑,鹤立鸡群的台北一○一,贸然隆起突兀的天际线;以往的大东区,和现在的信义计划区,相形之下更像小财主的小游戏。台北人曾经自以为十分辉煌的一切,在此刻变得异常渺小。走到王府井大街的交汇处,回头,再次感受到那股令人绝望的雄伟。一拃一拃的文字,如尺蠖,走很累。

  在北京,我看到中国的梦,和它的醒。